丹伯靈，塵世之外

——難以忘記的印尼原始雨林之旅

一、被眷顧的港灣

在踏上這里之前，我從未想象過世界上竟然還有這樣的地方。

——站在碼頭旁的樹林里，聽著頭頂黑猩猩的呼嘯，我腦中有些空白。

從印尼楠榜省的哥打阿貢港口出發(fā)，需要在海上顛簸三個多小時，才能到達位于蘇門答臘島東南端的丹伯靈自然保護區(qū)，那里是世界上老虎密度最大的地區(qū)之一——在四百五十平方公里的雨林里，發(fā)現(xiàn)的野生蘇門答臘虎老虎數(shù)量超過50只。

我們乘坐的汽艇踏浪前進，與海岸線保持平行。遠處陸地的海拔漸漸降低，最后由兩道綿延數(shù)十公里的白線和黃線，將陸地與海洋鉸接起來。白色的是浪花，黃色的是沙灘，這組磅礴而純凈的組合，讓這里曾經(jīng)是盛名遠揚的沖浪秘境——一些其他大洲的沖浪愛好者，不遠萬里而來結伴而來，就為了這里常年不斷的大浪。不過保護區(qū)建立以后，老虎數(shù)量增多，盜獵者也隨之而來，這意味著對沖浪者的危險。

白線和黃線收在一座燈塔處，這座荷蘭殖民時期的燈塔是丹伯靈的標志，之前做過的功課告訴我，再轉個彎，丹伯靈就到了。

但我沒想到，丹伯靈會如此安靜。這是一個形如海螺的淺灣，丹伯靈的碼頭就被海螺的殼壁環(huán)抱著，燈塔附近一塊伸向海洋的巨大礁石，擋住了外面澎湃的巨浪，將這里溫柔擁攬。和剛才的白色浪墻相比，碼頭的輕波幾乎可以忽略不計，咆哮的大洋，在這里找到了溫柔鄉(xiāng)，繾綣而靜謐，海水是漫上海灘的，像少年遇見心動的姑娘，湊上前來，卻只敢靦腆的搭個訕，就退走了，留下沙灘上一道道漣漪似的痕跡。

一陣煞風景的怪叫從頭頂傳來，抬眼四處去尋找，卻只能看到一片濃密樹枝在搖動，迎接我們的保護區(qū)工作人員指向其中一個黑影，辨認半天，才看出來只黑猩猩。這家伙聲音難聽，但是中氣十足，黑影在幾棵樹梢間蕩來蕩去，一副精力過剩的樣子。我有點恍惚——大自然里的黑猩猩，只有在BBC的紀錄片里才見到過。

前往宿舍的路上，有很多猴子和林鹿，都不怕人，猴子在人距離一兩米時，會轉身跑到旁邊的樹上，而林鹿，就直接無視了我們。工作人員介紹，在丹伯靈，任何人嚴禁逗弄、投喂、接觸、傷害這些野生的動物—一一旦違規(guī)，輕則罰款、警告，重則驅逐，甚至會被拘送警察。長期嚴格的保護下，這里的動物與保護區(qū)工作人員朝夕相處，已經(jīng)將人類視作比鄰，完全沒有對人的異樣感。

基地到碼頭并不遠，十幾棟房子掩映在綠樹中，橘紅色的屋頂在蔥郁的樹林中分外顯眼。樹木大多未經(jīng)整飭，有些小樹用簡單卻結實的柵欄保護起來，以防止林鹿啃食。芒果和椰子還是青皮，但果子已經(jīng)長得很大，一些猴子在芒果樹上跳來跳去摘果子，它們淘氣，吃幾口就丟掉去摘新的，但地上并沒有腐果，林鹿們毫不嫌棄的將地上的果子全部吃光，這也許是自然界的默契？

我們的行李箱裝被工作人員用電瓶車直接拖到宿舍，本以為是對我們這些遠方客人的優(yōu)待，后來翻譯告訴我，保護區(qū)一般情況下不允許客人攜帶行李箱，因為行李箱的轱轆會損害草地。這里全是沙地，樹木不少，但路上的草本反而不多。

這是一個稱得上與世隔絕的地方，電話是完全沒有一點信號的，但居然有網(wǎng)絡，專門用那種“鍋子”天線連的，雖然信號很差且只有在基地會議室才有，但已然是我們唯一能與外界聯(lián)系的方式。除了給保護區(qū)運送物資的船舶，和特殊情況下才會飛來的小飛機，這里沒有其他任何到達的方式。

“天黑之后，所有人不能單獨出門”，工作人員鄭重地告訴我們。這里每棟房屋的墻角都豎著一根棍球棒，這是為了防備意外闖入的動物——接下來的幾天里，猴子、松鼠經(jīng)常光顧陽臺，有時靈貓也會出來溜夜，大蜥蜴、豪豬和黑猩猩則會像隔壁鄰居一樣從門前走過——并且基地附近就是一只公老虎的活動范圍。我希望永遠不需要用棍球棒去對付老虎，那實在有點瘋狂。

我們是作為中國一檔真人秀節(jié)目的踩點小組來到這里的，我、制片大哥、翻譯大哥一共三個人。丹伯靈保護區(qū)屬于南巴里桑山國家公園的一部分，重點保護世界上僅存的島生老虎——蘇門答臘虎，成立二十多年來，這里的老虎數(shù)量持續(xù)增長，曾經(jīng)的老虎放生行動，吸引了世界媒體的關注。

二、雨林隱藏的危險

在這里最危險的不是老虎，是人。

——為了防范最危險的盜獵分子，保護區(qū)有專門的武裝人員，常年巡守這方雨林。

“老虎躺在藍色的塑料布上，麻醉的作用，讓它緊閉雙眼，恬靜安眠。這可能是它幾周來睡得最好的一次。如果不是胸前那個腐爛發(fā)黑的碗大傷口太過觸目驚心，它真是一只美麗的大貓。”

這段視頻里，記錄了一次救援蘇門答臘虎的過程。丹伯靈曾經(jīng)救助超過20只/次老虎，作為食物鏈頂端的叢林之王，能威脅老虎生存的，只有比食物鏈更高的地球主宰——人類。

印尼曾經(jīng)生活著三種島生老虎亞種，蘇門答臘虎、爪洼虎和巴厘虎，現(xiàn)在爪洼虎和巴厘虎已經(jīng)全部消亡，而目前蘇門答臘虎的野生數(shù)量也僅剩約四百只。

因為老虎的威名，它們的身體被許多人視為難得的補品，商人們推波助瀾，將老虎的功效渲染得如同仙丹，可以治療從風濕到陽痿的一系列病癥。聽一位印尼朋友說，二十年前的印尼，提前三五天預約，再花上兩千塊人民幣（是的，就是兩千塊人民幣）就可以吃一頓老虎宴。兩千塊人民幣即使在現(xiàn)在的印尼也不是一筆小錢，而二十年前印尼年人均GDP不到800美金，兩千塊人民幣的誘惑足以讓一些人鋌而走險，成為盜獵者。

保護區(qū)的巡邏隊就是針對這些盜獵者而成立的。盜獵者擁有武器，對雨林極為熟悉，這給保護工作帶來了巨大的危險。每個月，巡邏隊員們都要沿著不同的路線，不斷的巡查整個丹伯靈，吃住都在野外，每次從幾天到十幾天不等。

巡邏隊隊長是個精瘦的漢子，身高一米七五左右，像中國古文里所說的“凝眉星目，蜂腰猿臂”。由他帶領，我們重走了一段巡邏隊的常規(guī)路線。

近年來，丹伯靈老虎越來越多，巡查隊幾乎每年都會發(fā)現(xiàn)幾次盜獵者的痕跡，但真正的交鋒并不多——巡邏隊依托保護區(qū)基地行動，并且與地方警署有聯(lián)系，人數(shù)和武力值都比較高，一般的盜獵者不愿和他們正面沖突，而雨林廣闊稠密，盜獵者們要想藏匿起來非常容易。敢于對抗巡邏隊的盜獵者，是最危險的那部分，他們或是攜有槍支，或是人數(shù)較多。巡邏隊歷史上，與盜獵者發(fā)生過三次交鋒，好在都是巡邏隊獲勝。（為防萬一，作者不能透露太多巡邏隊行動的具體情形，請讀者見諒）

盜獵者帶來的危險，還有他們留下的陷阱。陷阱通常是為了抓捕老虎或其他動物，一個被隱蔽起來的土坑，幾道繩索，加一個猛烈的觸發(fā)機關，人畜一旦中招，重則斃命，輕則殘廢。巡邏隊有針對盜獵陷阱的訓練，幾個小隊長都是經(jīng)驗豐富的老手，但進入?yún)擦?，我們還是必須非常小心。一路上，隊長走在最前面，后面也有隊員跟著，我們三個人被保護在隊伍中間。

雨林里，老虎也是潛在危險——之所以說是潛在，是因為丹伯靈還沒有發(fā)生過老虎傷人的事件，但盡管如此，老虎仍然是值得認真對待的存在。巡邏隊員告訴我，遇到老虎時，一定不要跑，因為老虎最喜歡攻擊動物后脖頸，一旦轉身逃跑，就相當于是告訴老虎“來呀來呀，來咬我呀”，極易出發(fā)老虎的攻擊本能。面對老虎最好的辦法是保持鎮(zhèn)定，別動，克制自己的恐怖，盯著老虎，看它下一步的動作，大多數(shù)情況下，老虎會自己退開（人類不是老虎的食物，一般情況下，它們沒有攻擊人物的本能）；如果老虎還是向你逼近，尤其是開始伏低小跑，那就意味著它可能會發(fā)起攻擊，巡邏隊準備有一種發(fā)火棒，刺眼的光亮會讓人短暫失明，老虎夜間視力是人的六倍，用發(fā)火棒嚇退它們是最好的辦法。

巡邏隊嚴禁攻擊動物，無論何種原因，導致老虎或其他保護動物受傷乃至死亡的行為，都會受到懲罰，輕則罰款，重則逐離，甚至會被交給警察。

巡邏的體驗最終停在一叢闊葉草本前，領路的巡邏隊員發(fā)現(xiàn)了老虎的新鮮尿液，我聞了一下，一股騷香的味道。老虎的尿液在旱季能保留一個月之久，工作人員從這灘尿的痕跡判斷，老虎經(jīng)過這里的時間可能不超過一小時。

隊長以今天準備不足為由，要求停止前進。我們當然完全服從意見。那可是真正的野生老虎！

三、回不去的森林

森林就在那，不會因為老虎增多而大起來。

——鐵籠里，老虎的咆哮仍然攝人心魄，但它們可能要在這里度過余生。

 “一切行動聽從指揮，不可以大聲喧嘩，不可以背對老虎，不可以恐嚇老虎……”前往保育中心的路上，女醫(yī)生一臉嚴肅地把注意事項告訴我，生怕我沒聽懂或是忘記，又拉著翻譯強調了一遍，直到我用蹩腳的英語向她說”I know，I know”才作罷。

掩映在叢林中的保育中心并不大，兩個用鐵絲網(wǎng)圈住的露天大籠，一排鐵皮藍頂?shù)睦匣⒒\舍，一間安保人員的居室，外加一棟能夠俯瞰整個保育中心的三層小樓，就是丹伯靈蘇門答臘虎保育中心的全部。這里先后“接待”過近20只老虎，但大多已經(jīng)被放生或送去了國家動物園，現(xiàn)在這里生活著五只老虎。

老虎們大多是因為傷病而被帶到這里，丹伯靈的醫(yī)生和保育員對他們進行治療，在修養(yǎng)恢復、野化訓練后，如果確認它們符合野外生存條件，就會擇機挑選一片合適的森林，將它們放生。

在醫(yī)生和保育員的帶領下，我走進一間籠舍，近距離觀察這些威名赫赫卻瀕臨滅絕的雨林之王。老虎趴在角落打盹，現(xiàn)在是午后，不是老虎的活躍期，我的出現(xiàn)似乎并沒有引起它的注意?？戳艘粫螅矣悬c意興闌珊，轉身向旁邊的醫(yī)生詢問情況。這時，一聲巨吼在身后炸響，懵懂中，我回頭一看，一個碩大的虎頭近在眼前，猩紅的舌頭分外顯眼——如果不是有鐵絲網(wǎng)的阻擋，剛才這個錯誤，足以讓我斃命于此。我轉過身來面對它，老虎仿佛失去了興致，又回到了剛才角落，瞇縫著眼靜靜趴著，仍然是一副倦倦的樣子，仿佛剛才什么也沒有發(fā)生！

“跟動物園的老虎完全不一樣！”我心有余悸的感慨遭到了醫(yī)生的鄙視。“丹伯靈喂養(yǎng)老虎的目的是為了將它們送回雨林，即便是這里最溫和的老虎，也保留著一定的野性，怎么能跟動物園相比！”

在醫(yī)生看來，現(xiàn)在這五只老虎中，只有一只還保留了相當?shù)囊靶?，還有放生的可能（因此，根本沒讓我看到這只老虎），其他四只因為與人太熟悉親近，已經(jīng)不可能被放生了。醫(yī)生的話透過翻譯傳達，我仍能感受到她言語間的遺憾和惋惜。

難道就沒有辦法讓老虎數(shù)量再多起來嗎？然而實際情況確實令人無奈，近年來，丹伯靈的老虎數(shù)量越來越多——這些老虎不是憑空出現(xiàn)的，它們是從其他地方遷徙過來的，現(xiàn)在，丹伯靈的老虎數(shù)量已經(jīng)接近承載極限。再繼續(xù)下去，遷徙過來的老虎就不得不和已經(jīng)在這里的老虎搏斗才能獲得地盤，而丹伯靈符合放生條件的老虎也將不能再放歸森林。

450平方公里的丹伯靈，已經(jīng)容納不下更多的老虎了。